【旦夕尚书】汤其群：我建议年轻医学生多读点“闲书”，多去看看大山大水
【编者按】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复旦校名得自《尚书大传》，古义今解，“尚书”二字既溯校名之源，也有崇尚读书之义。又以“旦夕”交相勉，愿复旦人不忘初心，始终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
复旦官微开设“旦夕尚书”栏目，每期探访一位学者/科研工作者的书房，以对话形式探索他们的阅读品味与精神世界，展现复旦人卓越而有趣的风范，并邀请当期学者推荐书单，以飨广大读者。
本期旦夕尚书，我们将带大家走进医学家、复旦大学基础医学院教授，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临床医学研究院院长汤其群的书房，感受医学与人文在他心中的交响。
一走进汤其群的那间塞满了专业书籍的办公室，我们感到好奇，除了专业书，他还有时间阅读别的书籍吗？他也神秘地卖关子：“别急，待会你们就知道了。”等我们一一坐定，开始对谈，他才缓缓解谜。
汤其群的办公室
1984年，汤其群考入上海医科大学（今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从苏北农村走出，自小他课余都在帮家里干农活，“上初中前连汉语拼音都没学好”，更遑论读什么“闲书”。求学时代，他把全部精力都用于读教科书、读专业书，在人生的特定阶段，这对他有用，最终让他走出农门，走向广阔的医学世界。
然而，当置身于广阔世界时，他感到了自己知识的贫乏，“尤其是天文、历史和地理等方面。”
当时，他结束留美生涯，回到母校任教，就任基础医学院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系主任，这时他突然发现，作为一名中国教授，自己“对中国的历史脉络很模糊，这是不合格的”。他赶紧找了一套《上下五千年》“补课”。慢慢的，“带着问题去补课”的阅读习惯便贯穿了他的人生。
缺什么就补什么，这似乎是一种“有用”。但是，走过了半生，不论有用无用，他在实践和“补课”中形成了自己的读书习惯。
基于自己的人生“教训”，他对年轻医学生的叮嘱是：在求学时就多读点闲书，多看看大山大水。“那些看似‘无用’的阅读与行走，那些沉淀下来的宽博视野与通透心境，最终都会化作无形的力量，默默滋养着你的专业素养，让你在从医之路上走得更稳、更远，成长为一个有温度、有厚度、有深度的医者。”
我读书有一个很朴素的动力就是为了“补短板”
您最近在读什么书？
我最近在读《毛泽东选集》（下文简称《毛选》）。我是把它作为一套“认识论”和“方法论”的书来读的，我觉得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后再读《毛选》特别受启发。
我们做科研、做管理，经常会遇到各种复杂的问题。毛泽东选集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农村调查》《论持久战》这些著名的报告都是他深入实地去仔细调查分析，找到问题的症结，然后提出具体的解决办法，他在《农村调查》还特别提到在调查分析过程中的方式方法问题。这种工作、思维方式对我启发很大。
我觉得我们现在缺的不是喊口号的人，也不是宏观战略家，而是缺战术上能“直面矛盾”、能解决具体问题的人。重读这些经典，能提醒我在科研和管理过程中，不要只看表面，要像解剖麻雀一样去分析问题的本质，然后落地解决它。
从读《毛选》的原因来看，您在阅读上似乎很有针对性。
我读书其实有一个很朴素的动力，就是前面说的为了“补短板”，源于对自己“不足”的恐慌。
我小时候在苏北农村，大部分时间都在干农活，夏天捕鱼，冬天编织草包，甚至在上初中前连汉语拼音都没学好。那时候根本没有条件读什么“闲书”，连四大名著都是后来补的。这种经历让我养成了一个习惯：觉得自己哪方面不行，就赶紧找书来补。
这些年来，您是怎么“补短板”的？
比如我从美国回来后，突然发现自己对中国五千年的历史脉络很模糊，作为一个中国教授，这是不合格的，于是我就去找通史来读。
做系主任和院长时，我觉得自己缺乏管理经验，我不但从我的前任以及我的老师身上学了很多，我发现多读人物传记对我有很多帮助。我读过很多人物传记，包括周恩来、乔冠华的传记，不仅仅是学习他们的智慧，还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江苏老乡，乔冠华甚至就是从我们一个县里走出来的，“盐城二乔”的故事我们从小就听，读起来特别有激励和榜样作用。
最近我也在读曹德旺的《心若菩提》，看他如何从一个普通的玻璃销售员成长为“玻璃大王”。不但做出了世界一流玻璃产品，现在又回过头来办大学，为国家培养从事高端制造的人才，他的成长路径和人生经历对我们有很好的模范引领作用。
此外，我还读过《平凡的世界》和《人世间》等，我生活的时代和这些故事发生的时代相近。我想通过这些书去理解父辈、兄弟那一代普通人在大时代洪流中是如何生活的，去看看那些真实的“烟火气”。
这种“带着问题去补课”的阅读，贯穿了我的人生。
除了补短板以外，作为医学科学家，您还有什么其他阅读兴趣么？
我最近刚刚看完《民以食为天》这本书。我常说一句话，代谢研究的尽头是科普。我们做科研，搞分子机理、搞基因调控，当然要追求高精尖，但最终目的是什么？
我们从事脂肪发育与代谢性疾病的机理研究，一方面是服务于临床上的诊疗，为代谢性疾病的诊断和治疗提供重要的理论基础，另一方面就是要告诉老百姓怎么通过饮食、运动等生活方式的干预去预防代谢性疾病的发生。
比如现在很多人谈“脂”色变，觉得脂肪越少越好。脂肪其实是人体的能量银行，在人体的代谢中发挥很重要的生理功能，每个人都需有适量的脂肪。另外我们研究的“米色脂肪”，它和婴儿时期的棕色脂肪一样，是能产热、消耗能量的，对改善代谢有很大益处。脂肪只有在功能失代偿时，发生病理性肥胖时才需要治疗。
我们做科学研究的人，有责任把这些深奥的机理转化为老百姓能听懂的生活指南。比如告诉大家，控制饮食不是不吃，而是要管理好碳水、脂肪和蛋白质的摄入，适量的运动有益人体健康。
《民以食为天》这本书讲食材来源和营养，写得很接地气，我觉得这就很好。
我其实一直反对把教材编成“大部头”
您本科是学法医学的，后来转到了生物化学领域，当时是出于什么契机？
我当年转行并不是因为不喜欢法医学。我在本科二年级的时候参加了课外兴趣小组，当时在生理系的屠逸君老师的课题组，屠老师当时带着我们做呼吸生理实验，我当时学习通过分离神经单纤维，研究神经放电是如何控制呼吸节律的。
那时我就觉得研究生理功能很重要，后来我毕业时学科进展到分子生物学时代，我们要理解功能就需要搞清楚这些生理功能背后的分子机理是什么。
所以考研时我就决定考到宋后燕老师门下，一步步走上了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的道路，从1995年开始已经研究脂肪发育和代谢性疾病的机制三十年。
您书架上最显眼的就是专业教材，在您看来，一本好的医学教材应该是怎么样的？
每个老师在教学时都要充分了解自己本科生的背景，要明白他们在学习中需要掌握的基本知识、基本理论和基本技能。内容要简明扼要，大学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学生除学习教科书的知识以外还需要有足够的时间读自己感兴趣的书籍和参加很多课外活动。
我是主张像复旦这样的大学应该有自己的教材，我一直反对把教材编成“大部头”。现在的教材往往为了追求全面，把所有概念、甚至和其他学科重合的内容都硬塞进去，导致书变得像砖头一样厚。这是一种物理上的堆砌，而不是知识的融合。
如果能理清学科脉络，书其实可以编得很薄、很精致。如果书编得繁杂而重复，学生读不完，那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无效的负担。我们的教科书要编的应该是“有用”的书。
您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教材观？
我当年到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做博士后时发现，我虽然已经获得了博士学位，但和美国学生相比，我在基础理论知识方面相差甚远。
为了补上这短板，我当时做了一个决定，就是跟着他们的博士生一起上课。那两年里，我早上8点就去旁听，硬是把基础课重新啃了一遍。他们用的教材（讲义）其实很薄，字斟句酌，非常经典，你可以读出那种精致感和美感。
这段“回炉重造”的经历激发了我对教材的思考，教材厚度不代表水平，浓缩的清晰知识脉络才是教材真正有用的本质，本科生的教材需要重视的是基本理论和基本知识，研究生的教材要重视前沿。
技术越发展我们越要强调医学人文
在您看来，现在的医学生最需要什么样的医学教育？
现在的医学教育面临着学科割裂的问题，生理讲生理的，生化讲生化的，注重分子机理，对生理功能不够重视，学生学到最后发现串联不起来，用不起来。
我认为，未来的医学教育应该是按“功能模块”来整合的。比如讲“呼吸”，不应该分几门课讲，而应该先讲它的解剖结构，再讲生理功能，深入到细胞、分子层面。把生理、生化、细胞生物学、分子遗传学串联起来，让学生看到一个完整的生命现象，而不是碎片化的知识点。
包括解剖学这门古老的学科也要“老树开新花”。以前学解剖是死记硬背，现在有了微创手术、有了达芬奇机器人，我们的解剖教学就应该结合外科学、放射影像、手术机器人等去讲。
这需要老师们坐下来，打破学科壁垒，做好顶层设计，真正为了学生的成长去设计课程，编好自己特色的教科书。
汤其群的办公室里悬挂着一幅书法作品——清静为正
在AI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医学界也在拥抱AI。您如何看待AI与医学的关系？
AI是大势所趋，但它始终是辅助。我看待AI的态度是，把它当作工具，把人从繁琐的低级劳动中解脱出来，从而回归到“人”本身。
如果AI能帮医生写病历、处理数据，那医生节省下来的时间干什么？应该用来跟病人沟通。医学的本质是“人学”。你看病，不能只看一大堆化验、检查结果，要有足够时间和病人沟通，做一个仔细的倾听者。
一个好的医生，要有共情能力，要能理解病人。这种温度，是冷冰冰的算法永远无法替代的。所以，技术越发展，我们越要强调医学人文，强调医生的初心和使命。
最后，对于现在的年轻医学生，您有什么建议？
我最希望他们能少一些功利之心，真正理解“无用之用，方为大用”的深意。
现在的年轻医学生们诚然忙碌，厚厚的专业教科书早已占满了日常的学习时光，可宝贵的课余时间，又往往被手机里算法推送的感兴趣内容牢牢裹挟，久而久之，看到的世界便越来越窄，视野也难免变得局限。
所以我真心建议大家，不妨多抽出些时间读点“闲书”，那些看似和专业无关的文学、历史、哲学著作，往往藏着滋养灵魂的养分；也多去走走看看，去攀登巍峨的大山，去眺望辽阔的大水。当你站在山巅，迎着风俯瞰群山连绵、江河奔涌，那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阔心境，会彻底打开你的胸怀，涤荡掉内心的浮躁与局促。
医学从来都不是一门冷冰冰的技术学科，如果一个医学生对社会的人情冷暖一无所知，对历史的更迭、文化的传承毫无感悟，那么他的人生底色难免会显得干瘪单薄，未来行医时，也会缺少一份深厚的人文底蕴作为支撑。
那些看似“无用”的阅读与行走，那些沉淀下来的宽博视野与通透心境，最终都会化作无形的力量，默默滋养着你的专业素养，让你在从医之路上走得更稳、更远，成长为一个有温度、有厚度、有深度的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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